第三节

她一言不发，好像全未听懂似的，只是静静地等着，等他说出什么真正与她有关的话来。

“不错，我这会儿慢慢想起来了，”他考虑了一下，然后说， “这一带山区我确曾来过。要不是有雾的话，我没准儿早认出这个山村和这所房子来啦。是啊，是啊，那确实是在七年以前，当时大夫让我到山里来走走，我就真跟个傻瓜一样，跑遍了最险峻崎岖的小道。”

“这我知道得很清楚，”姑娘说，在她嘴唇上掠过了一丝动人的微笑， “这我知道得很清楚，您是不可能忘记的啊。就连那狗，就连富科，它也没有忘记，没有忘记对您旧日的仇恨———还有我也没有忘记———我的旧日的爱情。”

这一席话姑娘讲得那么坚定，那么坦然，他仰望着她，表情变得越来越惊异。 “我这会儿也想起了一个姑娘，”他说，“我在亚平宁高原上遇见她，她把我带到了她的父母家里。要不是她，我那回就得露宿在悬崖峭壁上。我还记得，我当时爱她———”

“是的，”她打断他，“非常爱！”

“不过姑娘却不爱我。我与她谈了很久，她的回答却充其量不过十句话。临了儿，我想吻吻她那阻郁的小嘴儿，以唤醒她的沉睡的热情———可她一步从我身旁跳开去，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差点儿没把我给砸死，她当时那模样还历历在我眼前呐。如果你就是这个姑娘的话，你又怎么能对我讲你那旧日的爱情呢？”

“我当时才十五岁，菲利普，我非常害羞啊。我生来性子倔，又一个人过惯了，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情哩。再说，我还怕我父母亲，他们那会儿还活着，这您知道。我父亲有许多牧人和羊群，以及这个酒店。

自那以后情况也没多少变化，只是他不再管事了———愿他的灵魂已升入天堂！而在我母亲面前呢，我也害臊得什么似的。您该还记得，当时您正好就坐在这个位子上，还直夸咱们从皮斯托亚买来的酒不错哩。其他我就什么也没听见，我的母亲把我盯得可紧了，我只好走出房去，躲在窗子背后瞧您。您当时年轻些，态度也自自然然，可并不比现在更美。您这双眼睛仍旧和当年一样；当年您想用它们讨谁欢心，就能够讨谁欢心。您说话的嗓音也仍然这么低沉，难怪那狗一听就嫉妒得发起狂来，可怜的畜生！到今天为止，我爱的只有它。它显然察觉，我更加爱您，它知道这个比您本人还要清楚啊。”

“不错，”他说， “那晚上它就跟疯了似的。真是个奇妙的晚上呐！你确实把我给迷住了，费妮婕。我记得，我一直心神不安地等着你，可你却再也不肯回到房里来了，我便只好出去找你。我看见你的白头巾一晃，但马上就没影儿了，你一下便躲进马厩旁的小屋里去啦。”

“那是我的卧室，菲利普。那儿可是不准您进去的哟。”

“然而我就是想进去。我还记得，我久久地站在门口，打着门，哀求了又哀求。我这个坏小子，我当时想，要是我不能再见到你的话，我的脑袋就要炸开啦。”

“脑袋吗？不，心———您说。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它们，记得您说的每一个字！”

“可你当时却装做没有听见。”

“我当时心里难受得要命。我躲在屋角里，心想要是能鼓起勇气溜到门边来，把嘴对着您讲话的地方，哪怕就透过门缝感觉到您的一点呼吸也好啊。”

“好一对儿痴情的年轻人！要不是你母亲出来了的话，我还会一直等在那儿，你没准儿也就会开门了的。

我现在想起来还感到害臊，我离开你时真是怒气冲冲，后来做了一通宵的梦，梦见的都是你。”

“我却一直坐在黑暗中，一夜没睡，”她说， “直到天快亮了，才打了一会儿盹；跳起身来看见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可是您在哪儿呢？这个问题谁也不回答我，而我又不好问。我那一阵子真是见到谁都恨，就像是他们把您杀死了，使我再见不到您似的。我坐立不安，在山上四处乱跑，不时地呼唤着您的名字，不时地诅咒您；要知道为了您的缘故，我从此不再爱任何人了呀。

临了儿，我跑下山去了，可在那儿又害怕起来，只好往回走。我离开家整整两天，回来挨了父亲一顿揍，母亲也不肯理我了。她明白我为什么出走。只有我那小狗富科和我在一起；但每当我在寂寞中呼唤您的名字，它便汪汪直叫。”

此刻两人都沉默下来，而目光却聚到了一起。后来，菲利普又开了口：“你的父母亲去世多久啦？”

“三年了。他俩死在同一个礼拜———愿他们的灵魂已升天堂！随后，我便上佛罗伦萨去了。”

“上佛罗伦萨？”

“不错。您不是讲，您是佛罗伦萨人吗？我住在城外圣米尼亚多教堂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有几个走私客介绍我认识了那里的老板娘。我在她家住了一个月，每天都请她进城去探听您的下落。傍晚我自己也到城里去找您。末了，才打听到您早已离开，可去了哪儿却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