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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和平》

作者:西尔玛·拉格洛夫  分类:历届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及作品 朝代:瑞典
最后更新时间:2016-09-21 21:43:30

《上帝的和平》介绍

《上帝的和平》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西尔玛·拉格洛夫的一篇童话故事。

《上帝的和平》正文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古老的农舍。这天是圣诞前夜,天空下着大雪,北风阵阵。已经下午了,人人都在忙着完成手中的活,好早点去澡房洗个澡迎接圣诞节。

澡房里已经点好了火,火焰顺着烟囱冒出来,火星随风四处飘散,落在积雪的屋檐上。当人们看到澡房上空的枕状烟云,才一下子觉得圣诞节就在眼前了。擦洗大门的小姑娘哼起了歌,尽管旁边桶中的水快要冻成冰了。

小树林里砍圣诞树的人们一斧头就砍倒两棵,看他们高兴的样子,就好像这是一件多么快活的事情。

一个老妇人从餐具室出来,手里抱着一大盆蛋糕。

她慢慢穿过院子,走进漆成红色的大房子,又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最好的房间,把蛋糕放在长凳上,然后开始铺桌布分蛋糕,每位都是一大一小两块。她长得奇丑,红头发,眼皮耷拉着,嘴与下巴之间绷得很紧,好像是肌肉不够长。但她也因圣诞节的到来而变得快乐、安详,以至于没人注意到她究竟有多丑了。

但农场里有一个人并不快乐,就是在做洗澡用的桦树条的小女孩。她坐在火炉旁,地板上放着一堆桦树枝,用来捆绑桦树枝的桑枝却打不成结。这个全屋最好的房间有一扇狭长的矮窗,澡房的灯光从窗里透过来,映在地板上,给桦树枝罩上了一层光芒。可是火焰越旺,小女孩越不高兴。她知道,人们一用掸帚,这些桦树枝就会噼噼啪啪地断裂,她一年里都要听这种声音,直到明年圣诞节,壁炉再次点燃。

就在她为自己哀叹的时候,她平时最惧怕的人走进了房间,是她的主人:英格玛·英格马森。他肯定已经去过澡房,查看炉子是否够热,现在他要看看掸帚绑得怎么样了。英格玛已经老了,他喜欢一切和他一样古老的东西。他下决心在农场专门盖一间澡房,仅仅是因为有些人已不再去澡房、用桦树枝条抽打着洗澡了。

英格玛穿一件旧羊皮外套,皮裤,鞋上有沥青的污迹。他外表邋遢,行动缓慢,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不知道的话,以为他是乞丐呢。他的外貌特征一如他妻子,丑陋也堪与妻子相提并论。小女孩从懂事起,就对所有这种长相的人充满敬畏,因为英格马森家族是村里最有权势的,能属于这个家庭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但从这个家族得到最多的还是英格玛本人,他在教区里最富有、最聪明、最有权。

英格玛走到女孩旁,拿起一支桦树枝晃了晃。树枝一下子就断了,一节落在圣诞餐桌上,一节落在挂着帷帐的床上。

“我说,小姑娘,”老英格玛笑着说: “你想让人在英格玛的澡房里洗澡的时候用这种树条?还是你太温柔了?”

女孩看到她的主人不能再认真的样子,就自信地说,她当然能做成不会断裂的枝条,如果有合适的软枝捆绑它们的话。

“那我想我必须得给你找一些来,我的小姑娘。”老英格玛以一种典型的圣诞式幽默说。

他从擦洗地板的女孩旁走过,出了门,站在台阶前,看看周围是不是能有人去取些软枝来。农场雇工依旧在砍树;他的儿子从谷仓里出来,挟着捆成束的庄稼;两个女婿把马车赶到院棚底下,以使院子整齐些为圣诞节做准备。没有人能走得开。

老人下决心要自己去。他从院子中间走过,佯装是要去牛棚,同时暗暗地环视四周,发现并没有人注意他,就偷偷地走到谷仓外边,那儿有一条道通向小树林。老人想,最好不要让人知道他去哪儿,否则儿子和女婿们准会请求他呆在家里哪都别去,可是老人都喜欢按自己的主意办事。

他沿着路走,经过农田,穿过一片小松树林后就是桦树林了。他走下小道,踏着雪向里走去,里面有嫩的桦树。

这时刮了一天的风转了风向,白天,它就像撕破了云层,把雪从里面抛出来一样,现在它要使劲掀翻地面的积雪了。

英格玛刚弯腰砍了一棵桦树枝,一阵大风挟着雪就向他迎面刮来。老人还来不及站直身子,雪堆就扑上了他的脸。雪灌进了他的眼睛里,他什么也看不清,风刮得那么大,把老人刮得原地直转圈。

毫无疑问,事情之所以变得不幸,就因为英格玛太老了。在他年轻的时候,暴风雪根本打不倒他。但是现在,他就像是参加一场圣诞波尔卡舞会,所有他身边的事物都在跳舞。当他想回家时,他走错了方向,他朝桦树林后面的大松树林走去。

天很快暗了下来,风暴继续在森林外围的小树林中间肆虐。老人脑中很清楚他是在枞木林里面走,但他没有意识到他走错了,因为桦林在靠近农场的那头边上也有枞木。他向森林里越走越远,慢慢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安静了———不再有风暴,四周的树木笔直插入云霄———这时,他知道自己走错了。

他站在森林中央,周围没有一条路,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迷路了,这时他变得又兴奋不安。他并不明确究竟应该往哪边走。一会儿决定向这边一会儿又折向那边。

最后,他决定还是按自己来的脚印往回走,可是天非常暗了,雪地上的脚印很难辨认。周围的树木显得越来越高,无论他往哪边走,好像都是在往森林深处走。

老人想,真有点儿邪门,他要是整晚都这样在树林里打转,就赶不上去澡房洗澡了。他动动帽子,又重新系了一遍袜带,可脑袋仍不清楚。看着天色已晚,他想,这一晚恐怕得在树林里度过了。

他靠在一棵树干上,休息了一会,试图想想清楚。

这片树林他曾来过多次,太熟悉了,他几乎认得这里的每一棵树。小时候,他在这里放过羊,在那里捕过鸟,年轻的时候他和别人一起砍过树。他亲眼看到老树倒下去,小树长大。最后他觉得自己有了主意,他产生了一种臆想:只要他选择一条道,这条道就应该是对的,但结果是他走得越来越远。

一次,他的脚踩上了一块平滑、坚实的土地,他以为这次终于找到路了,只要沿着路走,总可以通向某个地方,他这么想。可是这条路最终把他带到树林中的一块开阔地,这时除了雪还是雪,没有任何的路或小径。

老人绝望了,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荒野之中无路可走坐以待毙的孤独的动物。

他已经厌烦再这样走下去了,他走一会儿,坐在石头上歇一会儿,每次一坐下来,他马上就可以睡着。他知道一旦睡着就会冻死在这里。他只有不停地走,这是活下去的惟一办法。可是他几乎无法抵御坐下来的想法。他想,只要能休息一会儿,要了他的命也无所谓。

“坐一会儿”这个想法是如此诱人,他突然觉得死亡没有什么好怕的。他甚至有一种幸福感,当他想到死后他的平生事迹会在教堂里被大声宣读。他回忆起牧师曾用漂亮的语言形容过他的父亲,那么称赞他的话也同样值得向往。牧师也许会说到他曾经拥有教区最古老的农场,也许会提到这个家族的荣耀,可能还会说到责任什么的。他当然负有责任,这一点他很清楚。英格玛家的人必须忍耐到最后一刻。

有一个想法突然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别人在荒僻的树林里找到他冻僵的尸体可不是一件体面的事。可不能让这个故事在子孙中世代流传,他这么想着就又走了起来。这次他坐的时间太长了,他一站起来,皮衣上的积雪簌簌落下。但很快他又坐了下来。

死亡的想法渐渐充满了他的脑海。他设想葬礼的整个过程及他死后所享受的荣耀。他仿佛看见一楼大厅里桌子已经摆好,葬礼大餐即将开始:牧师及其妻子在座;和平法官衣服的饰边铺满胸前:主教的妻子穿着长裙,低胸紧身衣,颈中戴着黄金和珍珠项链。他仿佛看到所有的房间都点缀成白色———窗前铺着白色脚垫,家具上蒙着白布,从门厅到教堂的路上洒满了枞木枝;葬礼正式举行前两周,人们就开始打扫房间、杀猪宰羊、酿酒、做点心;尸体放在最里面的房间;房间里新点燃了火,轻烟徐徐升起;家里宾朋如云:棺材盖被拧上,人们围在四周唱起圣歌;棺材上摆着银盘;20车的木材在两周内要付之一炬;全村的人都在忙着做食物以便参加葬礼时带去;拍马屁的话百听不厌;仓库里的白兰地都拿出来大宴宾客;路上人们熙熙攘攘,热闹得像是去赶集。

老人想到这儿又站了起来,他好像听见人们边吃边在谈论他。

“他怎么样求生,而最后又冻死了?”和平法官问,“他在树林里做过些什么?”

有人会说,可能是因为圣诞酒和白兰地喝多的缘故吧。这又激得老人站了起来。英格玛家可从来没有过醉汉。也不能让人说,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糊涂了。他又开始不停地走,但是他太累了,腿已经不听使唤了。他很清楚,他已经走到了树林的深处,周围没有路,只有许多巨大的岩石块。他的脚卡进了两块石头之间,要拿出来很困难,老人站着不禁哭泣起来,他算是完了。

突然他摔倒在一堆柴枝上。柴枝和雪很柔软,老人没有伤着,但他再也不想起来了,他惟一想做的就是睡觉。他把柴枝铺在一边,铺成像地毯一样,然后他就躺在了上面。当他铺柴枝的时候,他感觉下面很柔软,很暖和,一定是只熊,他想。

他能感觉到身下的动物在动,打鼾,但他仍静静地躺着。熊只要想,就会吃了他。但他连走一步路的气力都没有了。

但是看起来,熊对在这样一个风雪夜寻求庇护的人并无恶意。它往里挪了挪,给来客腾出点地方,然后径直又睡着了,打着很响的鼾。

此时,在英格玛家古老的农场里,看不到多少圣诞节的气氛。整个平安夜他们都在找老英格玛。他们先是去了村里所有的人家,找遍所有的牲畜圈棚和库房,爬上爬下,查看阁楼和地窖,然后又去了邻近的农场。

他的儿子和女婿又去了田里和路上。他们点燃了明早做早祷的人们照明要用的火炬。但是,可怕的雪暴掩盖了所有的痕迹,风的嚎叫盖住了所有人的声音。他们一直找到后半夜还是一无所获,于是决定等第二天天亮再找。

第二天,黎明刚露出一线曙光,英格玛农场的男女老少就全部起来了,等候在院子里的男人们就要向树林里出发。这时,老主妇把他们叫进了那个最好的房间。

她让他们坐在长凳上,她自己坐在圣诞桌前,前面放着一本圣经。她开始读,她尽力想找一段适合眼下光景的段落,最后她挑中了一个人从耶路撒冷旅行到耶利哥,中途遭遇小偷的故事。

她念着这个最终被撒马利亚人救助的不幸人的故事,读得缓慢而乏味,她的儿子和女婿,女儿和媳妇都围坐在她的周围。他们都是老英格玛家的人,彼此也都有共同的特征,大而笨拙,都长着一张老式的脸。都有红头发,卷皱的皮肤,淡蓝色的眼睛和白色的睫毛。他们并不长得很像,但是嘴部轮廓都显得很严峻,眼睛灰暗,举止粗笨,仿佛做任何事情对他们都很困难。但是,任凭谁都能看出,他们是村里一等人阶层,他们也非常清楚自己比别人强。

在读圣经的过程中,所有人都呼吸沉重。他们在想是不是也有好心的撒马利亚人找到房子的主人并且照顾他呢?英格玛家只要有一个人遭到不幸,其他人都会觉得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也丢了。

老主妇读啊读,终于读到了这个问题: “当他落入盗贼之手时,谁是他的邻居?”她没来得及念出答案,门开了,进来的是老英格玛。

“妈妈,爸爸回来了。”一个女儿喊道。而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的邻居就是对他显示怜悯的人———再没有机会念出来。

当天晚些时候,老主妇又坐在那里读圣经。屋里只有她一人,女人们去了教堂,男人们去树林里捕熊。老英格玛吃饱喝足后,带着儿子们出去了。捕熊是这里每个男人必须做的。

他们走后,一种极度不安的情绪袭上老妇人的心间。当她读到 “和平降临地球,好运祉临人世”时再也读不下去了。她灰色的眼睛愣愣地盯着书本,不时地叹口气。她喃喃地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和平降临地球,好运祉临人世”。

这时,大儿子进来了。

“妈妈,”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她听见儿子叫她,但目光并没有离开圣经。她问:

“你没有和他们去森林吗?”

“去了。儿子回答的声音更轻了。

“到桌子旁边来,让我看看你。”妈妈说。

他走近了一些,老妇人发现儿子在颤抖。他必须得把手用力按在桌上才能控制颤抖。

“你们捉到熊了吗?”妈妈又问。

他没办法回答,只是摇摇头。

老妇人站起来走到儿子面前,一只手握住儿子的胳臂,把他拉到长凳边。她坐在儿子旁,用手揽着他的头。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孩子。”

这种很久以前在他不高兴和遇到困难的时候曾给予过他安慰关怀的慈母之爱唤醒了他,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哭了起来。

“是不是父亲出了什么事?”她问。

“比这还糟糕。”儿子哭着说。

“还要糟?”

年轻人哭得越来越响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举起粗大的手指,指着老妇人刚才读过的——— “和平降临地球……”

“是关于这个的?”妈妈问。

“是的。”他说。

“是有关圣诞节和平的?”

“是的。”

“你们今天早上想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是的。”

“上帝惩罚了我们?”

“上帝惩罚了我们。”

最后老妇人终于知道了事情的整个过程:老英格玛和儿子们费劲周折找到了熊的巢穴,他们靠得非常近,甚至能看清楚巢穴口上的柴枝,当他们停下来上子弹时,熊突然从穴里冲出来直向他们扑去。熊不左不右正对着老英格玛,一巴掌拍中老英格玛的天灵盖,老英格玛就像遭了雷击一样倒在地上。熊再没有袭击其他人,就跑回了树林。

下午,英格玛的妻子和大儿子驾车去牧师家宣布老英格玛的死讯。整个过程都是儿子在讲,老妇人坐在一旁像石像一样动也不动。

牧师坐在写字桌旁,他已把死者登录在册。他写得非常慢,以便有时间考虑对眼前这孤儿寡母说些什么,毕竟老英格玛的死太不寻常了。大儿子毫不隐讳事情的真相,但牧师想知道的是英格玛家人的态度,他们姓英格马森,那可不是一般的人家。

牧师合上了册子,大儿子说: “牧师,我们想告诉您,我们不希望在教堂里宣读父亲的生平事迹。”

牧师把眼镜推到额头上探询地望着老妇人。她仍是一动不动,毫无表情。只是握着手绢的手捏得更紧了点。

“我们想他在周末下葬。”儿子继续说。

“什么?!”牧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英格玛·英格马森要悄悄地下葬,不让别人知道!他入土的那一刻,没有专程赶来的人群站在路旁山丘上张望。

“葬礼大餐也取消。我们已经通知邻居不用为葬礼准备东西。”

“真的!”牧师喊了起来。除此这外他找不到任何合适的字眼。他很清楚对英格玛这样的人来说放弃葬礼大餐意味着什么。他以前见过,当家中的男主人去世时,举行一顿排场盛大的葬礼大餐对活在人世的孤儿寡母是很大的安慰和满足。

“不会有什么送葬队伍,只有我们几个兄弟。”

牧师不敢置信地盯着老妇人。这难道真是她的主意吗?老妇人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好僚发现了比金银更吸引她的东西。

“届时不准备敲丧钟,棺材上不放银盘。这些都是妈妈和我的主意,我们说出来是想听听您的意见,您觉得我们这么做合适吗?教父。”

现在,老妇人开口了。

“尊敬的教父,我们想知道您认为我们这样做是否冒犯上帝。”

牧师没有说话。老妇人以更急切的语气说道: “尊敬的教父,我得告诉您,如果我的丈夫犯了罪,得罪了国王和其它权威,或者我不得不把他送上绞刑架,我们都会为他举办隆重的葬礼,就像他父亲的葬礼那样。英格马森家并不怕任何人,也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自己。在圣诞节,上帝要维持人与野兽之间的和平,野兽尊重上帝的旨意,而我们却违背它,因此我们应当受到主的惩罚。所以,再举办铺张的葬礼对我们就太不合适了。”

牧师站起来走到老妇人面前, “你说得对,”他说,“你们应当遵从良心的指引。”说完这句话,牧师似乎不情愿地加了一句,又像是自言自语: “英格马森家可是大家族啊。”

听到牧师的话,老妇人把身子挺直了点。这一瞬间,牧师从老妇人身上看到了这个家族的缩影。他明白了是什么原因使得这些粗大、不言不语的人几百年来一直统治着这个教区。

老妇人继续说: “我们必须为人们树立好的榜样,我们应当在上帝面前显示自己的谦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