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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院君勃然嗔假印 胡主事混沌索真贓

书籍:醋葫芦作者:佚名 时间:2017-04-11 11:37:30

引首《太行路》

白居易作

太行之路能摧車,若比君心是坦途。

巫峽之水能覆舟,若比君心是安流。

君心好惡苦不長,好生毛發惡生瘡。

與君結髮未五載,豈期牛女為參商。

古稱色衰相背棄,當時美人猶怨悔。

何況如今鸞鏡中,妾顏未改君心改。

為君燻衣裳,君聞蘭麝不馨香。

為君盛容飾,君看珠翠無顏色。

行路難,難重陳,人生莫作婦人身,

百年苦樂繇他人。

行路難,難於山,險於水,

不獨人間夫與妻,近代君臣皆如此。

君不見,左納言,右納史,

朝承恩,暮賜死。

行路難,不在山,不在水,

只在人情反覆間。

【評】

美人名將,老景足悲。縱我不彼負,而彼尤多怨望之思,況負之者,當如何那?成珪略披逆鱗,便攖不測之禍;胡蘆提死心畏服,即羅意外之財,個中人可稍肆其志乎?欲坦太行之險,宜以此回為鑒。

卻說成珪回家,因京中客名說不相對,早發了妻子一點疑心,定要查驗龜頭憂。沒奈何,大著膽,只得隨入房中,請出前件與妻子辨認。都氏一看便驚訝道:「你又來弄手腳了!」

成珪假硬道:「胡說!又來生情,終不然誰換了去?」都氏道:

「不要瞞我,只實說到也無事,若推辭假賴,不要費了周折。」成珪道:「推辭甚來?又不曾行房,又不曾洗澡,原貨繳還,有何事故?」都氏道:「只吃你嘴強,不要道老娘沒眼孔,只怕辨印生沒有我的眼力!且莫屈說了你,只把原印與你比一比看,你只看這一個、那一個,往來差了一二分,難道可是瞞得過的?世上頑劣的丈夫頗有,誰似你這老好巨猾!我也沒處跟究,只罰你跪在堂前,領了二百竹片罷。」

成珪命該欄杆官符星動,只如平日甘領一二十下,也自罷了,這日偏要分清理白,希圖爭個扯直,以為下次立規,口中嚷嚷之聲,只不服輸,百般屈強。誰知真贓實犯,卻在前件頭上,這回惱動都氏性子,教他如何自肯甘休?莫怪都氏發怒,定要究個的實,便尋條紙兒,打個印子,遞與丈夫看,道:「你還是道我屈你,你只自看,差了多少?每常擦去,到也還可恕饒,如今一竟私雕,教我怎生了得!尚且東拽西扯。不要慌,只還我個明白。」成珪也口軟了,又想出一個辦法,道:「院君不記得初設之時,也曾費口幾次,只因軟硬之間,攪出許多口舌。今院君嗔其改樣,豈不又涉前事?乞院君細加詳察,莫要造次。」都氏道:「前番軟硬,總還不出圈套,如今一發大相懸絕。我的印兒上邊原是朵並頭金蓮花,如今卻是一朵雙頭牡丹花。終不然陽物會做畫,即把花樣都改變過了?」成珪自知沒理,不敢再辯,只得纛地跪下道:「事已如此,萬望院君饒這一次,今後斷斷不敢了!」都氏那肯放過一些,左手揪住耳朵,右手捻著鬍鬚,拖到中堂,只要「才丁」,口中罵個不了。

周智慮著這著,恰好走來探望。遠遠聽得吠吠之聲,已知定是夫妻吵鬧,便欲抽身回轉。又想道:「見鬧不勸,非禮也。

」一頭走進。正值成珪跪著受責,成珪忽見周智到來,豈不惶愧?不覺滿面通紅,立起身往內便走,只指望妻子口中安靜,胡亂掩飾過去,誰知已被周智瞧見。周智向都氏道:「夜來員外在舍下飲酒,並無別事,不知為何又激惱了尊嫂?凡百事看在下薄面,將就些罷。」都氏正怪著周智是個教頭,心下好生懷恨,又有這不在行的走來,多嘴勸這幾句,惹得那都氏一片喊聲的罵道:「臭烏龜!老忘八!誰不曉得你誘人犯法,教唆行使假物!我自教訓丈夫,誰著你來施長說短?快請出去!」

成珪想道:「我與周君達雖是相知朋友,也要些兒體面,這些腳冊手本,件件被他聽去,日後如何做人?」只此一事,已是十分著惱,況兼昨夜枕兒邊聽翠苔說了拷打之苦,又是動氣的了,復遇此時這番打罵,又且波及於人,豈不發作?便是泥塑的,原也忍不住了,便將後廳香桌兒上啐啐啐啐的拍著罵道:「老不賢!老嚼蛆!我總也做人不成了,被你磨折不過,只索與你拼命!只教敲斷老狗脊筋,才出得我這口惡氣!拼被你打死了,拋在江裡去!」都氏聽見,傾天的喊道:「老殺才,學放屁,誰敢打斷我的筋來?這膽略幾時長的?便與你見個高低,賭個你死我活!」便虎一般趕來。成珪也不相讓,揪住就打。周智那裡敢動。好一場廝打,便見:

一個氣狠狠飛拳踢腳,一個猛糾糾揪頭摸發。一個挺起胸脯,一個牙根咬嚼。一個辣姜巴打得烏花,一個魁栗拳釘成疙瘩。一個似跨馬王孫,一個似降魔惡剎。一個要片時雪盡心中憤,一個要半點不饒目下著。兩下要定高低,那管旁人笑煞?

兩人攪海翻天,只是打得高興,周智在旁只叫「利害!」

眾小廝誰敢相勸?日常間成珪盡是懼內,這日實是怒氣,未免放出疾手,女人家終是力怯,那裡廝打得過?眼見得受下虧苦。

量來本力不加,難以取勝,只好呼宗拔祖的叫。恰好冤家聚頭,門外一官抬過。你道此人是誰?此人姓胡,名蘆提,別號愛泉。

原是汀洲人氏,年紀五六十歲,不曾中得進士,虧得家兄勢力,選了個抽分之職。到任未久,不諳鄉音,又且耳朵是五爪金的,故此凡事胡蘆提過去,一味愛的是錢,與這名號一毫無忝。這日正去城外抽分,打從成珪門首經過,遠遠道子擺來,皂隸甲首只叫莫嚷。眾主管惟恐惹事,即忙報導:「門前有官經過,望院君快些禁聲。」都氏此時正是怒氣三千丈的時候,那裡怕甚麼官府?便是當今皇帝老子到來,也不介意,傾天的屈,一聲接一聲叫將出來。眾主管驚得個個面如土色,那裡扯拽得住?

都氏死力奔出門外,卻好官轎已抬過了,都氏搶上一步,緊緊把轎槓挽住,只是叫屈連天。胡抽分道:「我這裡不管,你到有司告理去。」都氏那裡肯放?胡蘆提發怒道:「這婦人可惡,為些甚麼屈事,來與本部饒舌?」衙役一齊幫襯道:「老爺問你甚麼冤屈,快說上來!」

都氏一時之氣,喊了出來,及至官兒問起情切,實是沒得答應,就隨口道:「爺爺,私雕假印的。爺爺救命!」抽分道:

「怎麼說?」門子道:「私雕假印的。」胡抽分道:「私雕假印,這事也大了,到要問一問去。婦人,那假印是誰擅用?」

都氏道:「丈夫成珪,通同積棍周智,二人合謀用的。」胡蘆提道:「妻子首告丈夫,定非虛謬;通同用假印,事亦有知。

只問你那丈夫把假印,還是冒破那項錢糧,或是假捏牌票,曾經詐害甚麼人過,還是私造公文,欺誑官長?只將的確罪犯補伏上來,待本部這裡也好處分。」都氏又沒有甚麼指實,想來怎好兒戲過去,倒輸個誑告之罪,只得又隨口稟道:「婦人倉卒之間,不及備辦狀詞,只須口稟:丈夫與周智私造了一顆假印,打在子梗上邊,希圖走漏精水,以是瞞著婦人。婦人惟恐後嗣有乖,每以好言勸之。今日嗔怪良言,反肆毒打。望爺爺可憐。」胡蘆提道:「嗄Y印打在紫梗上邊,希圖走漏精稅?

稅乃國家重務,紫梗亦本部之正稅,終不然假冒本部關防,私偷稅鈔麼?」都氏道:「正是如此。」胡蘆提道:「可惡!可惡!怪得年來缺了錢糧額數,原來都是這乾奴才作弊!」叫皂甲:「快與我拿來!」

眾役一齊下手,好似鷂鷹搏兔相似,把周、成二人一並兒拿到。胡蘆提道:「好光棍,你兩個正是甚麼情虧、啾濟麼?」

二人道:「步人正是成珪、周智。」胡蘆提道:「打!打!打!

好打C奴才,國家的重稅可是走漏得的?」二人辯白不迭,早被眾皂隸拽倒,一五一十的吃打了二十精臀,胡蘆提才教放起。

又叫皂隸快向附近衙門借刃棍。二人抬身,已是打做昏暈,面面相覷,聲也做不得,氣得目瞪口呆。胡蘆提道:「我且問你,你把那紫梗錢糧也不知漏經多少,今日天假伊妻向吾首告,豈不皇家福大?你只實實招來,免些刑法,若是抵賴,夾起來不怕不招!」成珪道:「爺爺,審個詳細便好。念成珪終年株守,開個小小典鋪,並不曾販賣甚麼紫梗。」胡蘆提道:「正可惡!

你通連書手專去早早擺佈,還道不賣紫梗?周智,你怎麼說?」

周智道:「老爺在上,小人不敢隱瞞。那成珪自因夫妻廝鬧,小人不過解勸些須,不期見怪於此婦,就把小人連累。」胡蘆提道:「你與他通同作弊,下與你連罪,到與我連罪?」周智道:「小人並不通同,小人自開綢絹舖子,曉得販甚麼紫梗?」

胡蘆提道:「是了麼,你因不從容,便替他掌籌算簿子,既已合謀用事,必須享用稅錢,還說不販紫梗?」叫皂隸:「與我先把成珪夾起來。」成珪辯不脫,被皂隸拽番在地,就把夾棍套上,立逼要招假印事端。成珪道:「爺爺,小人既用假印,定有實跡可據;妻子出首,須有真贓,如今贓證俱無,亦難憑信,何得要小人招承?」胡蘆提道:「是你妻子首的,兀自抵賴,成珪對都氏道:「老潑賤,我買甚麼紫梗,恁般害我?」

都氏道:「老賊,你要打斷我筋,須夾斷你腿!紫梗不販,難道假印也賴得去?」胡蘆提道:「野奴狗,還不講來!」成珪忍著疼痛,只是不招。胡蘆提道:既不招也,且慢著。且問那婦人,你既來首告,那假印卻在何處?」都氏道:「假印是丈夫所用,務必深藏奧匿,那裡落得婦人之手?只求老爺嚴追,自然獻出。」胡蘆提道:「假印罪名頗大,那奸棍自然隱匿過了,我也不加究治,只那紫梗卻窩遁在何處?」都氏道:「子梗原在褲子裡。」胡蘆提道:「既在舖子裡,叫皂隸快搜出來!

」也是成珪真真晦氣,卻好解庫中當得十來擔紫草,皂隸一竟扛出稟道:「並無紫梗,只有紫草十餘擔。」胡蘆提道:「婦人為何誑告丈夫?現今沒有紫梗。」都氏道:「婦人一時錯說,實是紫草。」胡蘆提道:「這也有知,怪得這奴才抵賴。如今真贓已獲。」叫皂隸:「鬆了夾棍,待我拜客轉來,晚堂另行審結。」

官兒一去,眾人一齊攢攏,也有問的,也有笑的,總都是混混沌沌,不知為著甚麼勾當,前街後巷紛紛謠講。成珪扶到廳上,坐地叫屈,連天的罵道:「老潑賤,你造言生事,全不惜一毫體面,今日我若說出緣故,豈不把你活活羞殺!我到全你體面,你卻越發撒潑,只賭口中會說,害我吃棒受拷!幸喜那官兒不究了假印事端,若問實來,豈不犯了死罪?晚堂追起紫草稅課,如何是好?」都氏道:「紫草稅課,不過納得幾兩銀子。你那假印公案,端的不曾出氣哩!」周智道:「嫂嫂,員外違令,固宜懲治。小子無辜,枉吃官棒,可也不情。」都氏道:「老周,你且不要叫聲,你只湖中數語,雖萬死不足以償其恨。況這二十竹片,實繇教唆上來。晚堂少不得又問起假印根蒂,只教鬆你一二,便是老娘恩處。」

言未絕,外廂走進兩個青衣公人,一個喚做田仲,一個叫名白七。都氏迴避不迭。成珪道:「二公何來?」一人道:「小弟是胡爺人役,適因貴訟在於敝關,特來請教。」成珪道:

「失敬了,就是胡爺老牌,請坐,請坐。適才多蒙扶持,感激得緊。」便忍疼走入庫房,稱了那行杖的舊規,遞與二人道:

「少刻晚堂,還要扶持。這裡薄敬,原是適才講過的。」又將一個小封遞出,道:「這是小東,不及奉陪。」田仲道:「員外府上不敢計論,但是我們那水兒一分利害,好歹專會辨駁。

適間小弟們擔下若干乾己,不好說得,還求增些。」成珪也不吝嗇,又添上一個包兒,道:「老牌,小弟雖是沒要緊官司,你老爺盡是混帳,晚堂又要討審,東扯西拽,聽三不聽四,如何和他纏得清?」白七道:「員外千金之軀,若聽小弟愚見,管取沒事。」成珪道:「正要請教。」白七道:「員外假印一事,在兩小弟其實曉得無辜。那做官的人,捉得封皮當信讀,那裡顧你死活?晚上吃些濃血回來,一味只曉要錢,問起情繇,管你橫直,落沒苦又吃了,事又不濟。不若趁早通股線兒,遞張息詞罷。」成珪道:「小弟巴不得息訟。若可具得息詞,一憑上裁。」

周智道:「你又來差了。鬥毆官司,遞得和息,這是沒頭事體,叫做渾場濁務,有些甚麼清頭?見你去遞息訟,一發拿班做勢,與他怎地開交?不若說出實情,大家吃打罷。」成珪道:「阿弟,說那裡話來!這雖是我那老咬蛆不是,我若說出情繇,不惟損卻他的面皮,就是我面上也不好看。倘是要罰些錢糧,也說不得;若再要打,其實難熬。」周智道:「阿兄上又怕官,下又懼內,又要惜臉皮,又怕吃拷打,叫我也難。」

田仲道:「二位員外,都不必慌。古人說得好:『天大官司,磨大銀子。』成員外巨萬家計,拚得用些銀子,怕有何事做不出來?正是錢可通神,有錢使得鬼挑擔。肯用小弟見識,真是十全。目今水兒不長進,只好的是此道,繇你貼骨療瘡的人情分上,枉自費了幾名水手,只當得鬼門上占卦。就是敝衙門,也有為事的,費盡了周折,一毫也不濟,空空的錯走了路頭。

只是那個穩徑,繇你殺了他的父娘,也只當登之不理。」白七道:「莫非就是老錢的話頭麼?」田仲道:「著了。」成珪道:

「那個老錢?」田仲道:「敝衙有個錢先生,名喚錢通,與水兒十分相得,繇你大小事體,沒他不說話,凡百過龍等樣,一發情熟。員外既要事完,何不央浼老錢?將些銀子,叫做著肉篩,那時舊規到手,兩下預先說明,然後具上息詞,包得放心沒事。難道兩小弟到不於中效勞?」周智道:「莫非就是做上房的錢若舟麼?」田仲道:「員外,你怎也識熟他?」周智道:

「怎麼不曉得?錢若舟與我也非一日相處,前番偶因舍親有些小事在於貴衙,小弟適與其事,作承他趁了一塊銀子,至今感念著我。目今既是他.們當道,不打緊。」田仲道:「如此一發著卦。兩小弟就此告退,少刻衙門前再會。」

都氏挨著兩個公人離家,便走出道:「呵呵,老賊們,計較到好,只要尋著甚麼錢通,著肉送些銀子以為了事,終不然少得老娘落地,那時禍福總還出在老娘口裡,繇你踢天弄井,也須打斷狗筋。」成珪道:「院君,依你這等說來,真要和我釘對到底,難道你還恨氣不消?」都氏道:「我到本等恕得你過,只記你那些威風,卻饒不過哩。」周智道:「小子不合多管閒事,今已吃下官棒,於老嫂盡為得彩,尚且必要與員外釘對到底,恐做溝中翻載,反為不利。莫若趁這機會,遞張和息,落得大家安靜,不要錯過花頭,後悔不迭。」都氏道:「你們正是閒時不燒香,劇來抱佛足,總不濟事!」只是不聽。

再說何院君在家,忽見二子周文、周武,飛也似搶進道:

「娘,不好了!爹爹在成家門首,不知為著甚麼事幹,被個官兒當街打下二十板子,成伯伯還多一夾棍。」何氏道:「有這等事!『快扶我去,便知端的。」何氏也不乘轎,也不更衣,便隨了周文、周武,兩步那做一步,飛風來到成宅。連翠苔也還未知就裡。

何氏見丈夫與成員外兩個,都積眠直睡的叫苦叫屈。周智見妻子到來,反把個笑臉道:「想你們也才得知我這幾下,也還不為大害,不當得成伯伯家中一番小比校哩。」成珪道:「拖累老弟吃打,又累院君、賢姪受驚,這都是老拙之罪也。但只晚堂一事,怎好又累賢弟一往?」何氏道:「怎麼晚堂還要去?」成珪道:「適才北關經過,聽了那沒正經的老乞婆言語,原是混話,不曾審明,因說拜客轉來,晚堂再問。我們料來這沒甚麼好處,將欲具張和息,不知老不賢尚且還道恨氣未消,決乎不肯歇息,口口聲聲定要見個高低。我想人生在世,那個沒有死日,我也拼得個死,決不再累賢弟吃打,好歹做這條老命發付他罷!」何氏道:「員外說那裡話來!還是具息的是。

院君不過一時之氣,是這等說,豈是實心?待我懇求院君,勸他意轉,做個家裡和息牌頭,管得沒事。」

周文弟兄見父親受了無辜之棒,正是敢怒而不敢言,然而也巴不得事完放心,亦同母親向都氏再三苦勸。都氏將丈夫和周員外日常做的勾當從頭告訴,也不知真正傷心,也不知假裝套子,不覺號天灑地、跌腳捶胸的哭道:「他們這般這般可惡,豈不恨入骨髓?難得遇著這位青天老爺,替我出得這口惡氣,怎肯把這機會失過?既是何院君相勸,老身豈不領教?少刻落地,只不傷著周員外罷。」何氏道:「院君又來口饒筆不饒!

若只不傷拙夫,是端的要與員外相持的了?妹子這番解勸,倒是因公致私,為己之謀的人了?只求院君念著老夫老妻的情分,不要把來做了仇家廝覷。古人說得好:『夫妻們船頭上相罵,船艄上講話。』四十多年恩愛,一旦自相蹂踐,可是鬧得斷的麼?」都氏道:「我的娘,你也有所不知,不是我害老賊,老賊自貽之禍!誰著他有了外情,便要暗算著我?我今正是先下手的為強,難道到做了後下手的為殃?」

周文道:「伯母所說雖然不差,但官情如紙,黑裡摹白,倘這次不比前番,竟把伯母問輸,到也不必說得;若是伯母贏了,不過把伯伯打得幾下板子,罰得幾貫錢鈔,料沒有殺頭大罪,這官去後,伯伯仍前舊性不改,卻不枉費唇舌?不如今日暫且講和。小姪到有一長策獻上。」都氏道:「阿姪有何長策,你且說來,果可採擇,即當依你行事。」周文道:「伯伯不守戒律,伯母何必出頭露臉,送與官打,被他燥皮,又要吃驚吃嚇,衙門使費。何不家下自立例規,不遵就罵,不守就打,一五一十,自己『才丁』,豈不快爽?這是老媽官,盡堪約束,尋甚麼府縣官,要他處分?」都氏道:「這到不窮賢姪指教,別人家老媽官還只本等,惟本職自有關防印信,還有刑具法物、條例告示,那些兒不像官府?你那阿伯兀自不遵,教我如何不去尋著真官?」周武道:「這樣講來,我想真正官府怎比得伯母威嚴?一發該和了。」何氏道:「閒話休題,只求院君看我薄面,曲從這次,千萬不可題起假印勾當,就是院君大恩。事完之後,任憑要怎麼賠禮,妹子自備一席優觴,與院君釋氣如何?」都氏道:「既蒙賢母子這等苦勸,老身不聽也不是了。可惜便宜了老殺才!要他自來伏罪,准他自辦戲酌,然後干休。」何氏道:「這個容易。我兒,快去對員外講明,請來伏罪。」

周文忙出前廳,對成珪道:「恭喜,恭喜,伯母已被我母子三人勸得個回心轉意。只要伯伯一席戲酒賠話,衙門內外,任憑主張。如今先要進去賠個小心,要緊!」成珪道:「這個如何便得?大丈夫豈肯伏禮於婦人乎?寧死不可!」周武道:

「伯伯又來假道學,這不過尋常家法,吾輩中長技而已,又何難哉?」成珪道:「這實使不得!」周文道:「兄弟,我和你何苦兩下裡做了難人。伯伯既是不肯,只索繇他,和你回覆了伯母就是。」二人掇轉身望內便走。成珪連忙叫道:「賢姪轉來,另有計議。」周文頭也不回道:「既然不肯,叫些甚麼!」

周武道:「哥哥,且著他怎麼計議,和你且轉身聽著。」成珪道:「阿姪,怎地這般性急!要我伏禮猶可,如何又要搬戲?

豈不一發昭彰?」周智道:「街坊上人問,只說謝三郎神罷了。」

成珪只得隨周文來見妻子。何院君早掇張椅子擺在中堂,將都氏撳番在上坐了。周智帶過成珪,喝聲:「跪下!」成珪只得折腰對座,都氏假做氣狠狠的道:「誰要你伏罪?自有戴烏紗的在那裡!」成珪連連磕頭道:「院君也好氣出了,拙夫一言相犯,已受二十竹片,一套夾棍,再或費些銀子,不止半百餘金。如今沒奈何,只是做丈夫的不是了,凡事要老娘包容,只看你前丈夫面上,饒過些罷。」都氏道:「老奴又來饒舌!

誰是我前夫?」成珪道:「區區後生時與你恩愛,每每蒙你憐惜,豈不要看你前夫之面?」何氏母子忍不住笑。都氏道:「何院君,難得你賢母子吩咐,說叫他來伏禮,你只看他直身挺撞,還成個廷參禮,還是師生禮,還是賓客禮,還是夫妻禮?」

成珪道:「拙夫還是夫妻禮。」都氏道:「老殺才,到不要熟不知禮!你也做了一個男子,五形具足,衣貌堂堂,頗知孔孟之書,必達周公之禮,豈不曉得時時變,局局新,色色更易,獨這夫妻之禮,你偏注意行出這古板來。天那!兀的不氣殺我也!」何氏道:「院君不要發怒,既有新禮,便講出來,員外不依,庭治未遲。」都氏道:「我的親娘,不是我不吩咐他過,向來已曾習熟,如今不知聽了那一個教頭,故意革去此禮,怎不叫我恨他?」周文道:「小姪們其實不曾聞得這大禮,請伯母一示,亦使小姪們曉得,當書之於竹帛,以備後世制禮樂,補入簡編,以成全經,豈不大有功於後世乎?」都氏拽起喉嚨,不慌不忙的說出一段大道理來。真正亂墜天花,神驚鬼怕,便是金幾術,也須拜倒轅門;鐵包丞,也就低頭受屈。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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