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西斯寻夫记(4)
（7）
天刚破晓，黎明把暗淡苍白的晨曦洒向这忧伤的世界。被梦魔折腾了一夜的伊西斯从昏睡中醒来。刚醒来时，她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似乎遗忘之神抹去了她的全部记忆。她绞尽脑汁，竭力地回忆着……突然昨天发生的一切一古脑儿涌上她的心头，翻腾在她的脑海里，她无比惊恐又昏倒在床上。她挣扎了一会儿，慢慢爬起来，开始思考着将来。她清楚地意识到，她的丈夫已经死了，那个阴谋杀害她丈夫的恶魔很快就会回来，抢夺埃及的王位。她多么担心塞特的阴谋得逞，然而这种担心很快就要成为现实。
奥西里斯死后没过十天，一支庞大的外国军队就在离忒拜城不远的平原上安营扎寨。傍晚，一位送信的军官来到忒拜城的王宫前，要求晋见王后伊西斯。伊西斯拒绝出来见他，只派了卫队长去接待使者。使者见到来人，便弯腰致意，并说：“埃及国王塞特陛下向他的妹妹伊西斯致以亲切的问候，并向她求婚。如果伊西斯同意和国王陛下成亲，她将仍然和从前一样与国王分享王位，共同治理国家。否则，塞特将向王宫和忒拜城宣战，到那时，全城将变成一片废墟，城中也不会留下任何活人把这个故事传给后代……”
卫队长把使者的口信传到宫中，还没说完，伊西斯便问道：“你看怎么办才好，侯太卜？”
卫队长侯太卜就是前国王盛怒之下被处予死刑，后来又被奥西里斯救起的那位年轻军官。他回答道：“女王陛下，依我看，我要是碰上这个狂妄的恶魔，要是我能怎么想就怎么做的话，我就杀了他，让埃及免遭他的祸害……”
“别的军官又是怎么看呢？”
“跟我的看法一样。这个可诅咒的恶魔利用我们的部队在北方征战、城中守兵不多的机会进攻我们，但是，我们只要有一个人活着，就决不会把忒拜城交给他们。”
“我知道你会作出一切牺牲的。但是我担心我们的部队太少了，以至于无法抵抗。现在你赶紧去准备，采取一切你认为合适的措施来保卫这个国家。至于我，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将马上离开忒拜城，我现在该走了，该去寻找我和你的主人奥西里斯……”
“乞求神灵保佑他，王后陛下。”
侯太卜祷告了一声，便走了出去。
激烈的护城战斗持续了六天六夜。第七天，城墙终于被打开一个缺口，塞特的黑色军队涌进了城里。这些野蛮的黑人在城中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城中大街小巷血流成河，尸体堆集如山。最后，剩下的部分勇士被迫撤到了王宫，敌人又开始向王宫进攻。
塞特又一次派出使者去见伊西斯，希望伊西斯能改变主意，与他成亲。然而，伊西斯根本没有理睬塞特。她能与杀害自己丈夫的凶手结婚吗？能把这个恶魔当做丈夫和国王吗？……只要提起这事，就足以使她无地自容了。
第二天，塞特的黑色军队攀上了城墙。伊西斯意识到一切都完了……她把宫中的部分礼物赐给身边的宫女，打发她们抓紧时机从水路逃走。然后回到自己的卧室，脱下身上华丽的绫罗绸缎，换上白色的素服，解下盘在头上的首饰，让一头金黄色的秀发顺着腰际飘然而下，这秀发在太阳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犹如一团燃烧的火焰。
她安然地躺在床上，伸开双臂，开始轻轻地吟诵着奇异的赞歌，随着她那神秘的吟诵声在房间里慢慢地回荡，周围的一切也在慢慢地发生着变化：四周的墙没有了，房里的摆设也消失了，就连她刚才躺着的那张床也无影无踪了……刚才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一切，片刻之间就好像从来就未曾有过似的，或者说仅仅是一场梦幻而已……外面，兵器的撞击声越来越近，士兵们的厮杀声愈来愈清晰。
然而，伊西斯却不用惧怕什么了，她已经和这个世界不再有什么联系了，她对赞歌和符咒的研究没有白费，伟大的太阳神教给她获取力量的符语终于成功了……塞特一手推开仍然忠实地站在伊西斯门前的姑娘，冲进卧室。
然而，这位美貌绝伦的王后伊西斯却没能像他想像的那样站在门前欢迎他的到来。他一步跨进门坎，屋里什么也没有，只见一只小鸟披着一身闪闪发光的金色羽毛，展开双翼，从房间中央飞了起来。小鸟悲哀地尖叫了一声，穿过窗户，向尼罗河上空飞去……就这样，伊西斯开始了寻找亲爱的丈夫奥西里斯的艰难历程。
（8）
伊西斯刚从王宫中飞出来时，并不知道该飞往何方才能找到失去的丈夫。她时而翱翔在尼罗河上空，时而落在岸边，变成一位女子，向行人打听丈夫的下落。然而，几天过去了，连丈夫尸首的影子都没看见。又过了几天，她终于发现了一丝希望……那天，她看见河边有一位妇女，正在弯腰汲水，她走上前去，询问她是否见到过河面上飘流的箱子。那妇女说她没见过什么箱子，不过她曾听每天出去放牧的丈夫讲过一个奇怪的故事，她说：“有一天，我丈夫一大早就出去放牧，刚到山谷，突然碰上几个模样长得特别奇怪的人，这些人的面孔和身体都像人，可他们的脚和腿却像山羊，头上也长着和山羊一样的角。牧民们把他们叫做‘森林精灵’，认为他们是羊群的保护神，这些精灵的头领叫‘贝斯’……”
妇人沉默了片刻，又继续说道：“不知怎么回事，有一只精灵径直向我丈夫走过来，我丈夫害怕极了，想回头逃跑。因为我们都认为，在太阳升起后看见精灵是不祥之兆。但是，我丈夫抬头一看，发现太阳还没出山，心情也就平静下来，就站在那儿，直到那只精灵走到身边……”
“那只精灵都说了些什么？”伊西斯迫不及待地问道。
“那只精灵要我丈夫好好地听着。”那个妇人又继续说道，“他说，昨天晚上，精灵们在河边的丛林里戏耍。突然，河面上漂浮着一团暗淡的光亮，光亮中有一只大箱子。那只精灵说，‘那只箱子里放着的正是你们国王的尸体，他现在正随着河水漂流而下，你一定要好好记住我说的话……’我丈夫没来得及问清楚，那只精灵便迅速地回到同伴之中，不一会儿，那些精灵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妇人讲完，沉默了片刻，觉得这事不太可能，便又补充道：“当然，国王肯定不在箱子里，他现在还活着，他还在忒拜城。”
妇人用疑惑的眼光凝视着眼前这位美丽的女子，期望着她作出肯定的回答。然而，伊西斯却说：“精灵说的都是实话，你们的国王确实已惨遭杀害，他的躯体确实装在箱子里在尼罗河上随波飘流。不过，还有人仍然钟爱他，一定要找回他的躯体……”
伊西斯那双忧伤的眼睛潸然泪下。那位朴素的乡村妇女匍匐在沙地上，亲吻着伊西斯的衣角，然后怀着崇敬的心情喃喃地说道：“真对不起，伟大的王后陛下！我们离忒拜城太遥远了，那里发生的一切我们并不知道，愿苍天保佑你寻回国王……”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伊西斯谢过妇人，沿着尼罗河，以最快的速度向下游飞去。来到尼罗河三角洲，她不由得停了下来。眼前这条奔腾的大河在这里分成两大支流，她不知道该顺着哪条支流才能找到那个箱子。她心里明白，一旦找错了，不仅会耽误许多时间，甚至，奥西里斯的躯体就可能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她突然看见一群小孩子正在河边玩耍。
伊西斯平时特别喜欢小孩，看见这些天真烂漫的孩子，她仿佛觉得，过去跟他们玩一会儿，或许能暂时忘却心中的忧伤。于是，她又变成一位女子来到岸边……她走到孩子们中间，看见一位小孩哭得正伤心，便把他抱在怀里，安慰他，问他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孩子起初一句话也不说，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河面，似乎在寻找一件失去的东西。伊西斯只好询问其他的孩子。这时，那个小孩突然不哭了，他十分伤心地说：“我要那只漂亮的箱子！”
“箱子？……什么箱子？”
“那只在河面上闪闪发光的箱子。”
“在河面上……它在哪儿？”伊西斯急切地问道。她想，河面上不可能还有第二只箱子。
“在那边……在那边的芦苇丛里。”
“孩子，那只箱子是什么形状的？”
“是一只很长又很漂亮的箱子，它闪闪发光，而且箱子上还刻有许多美丽的花朵……我用手触摸到那只箱子，可是那箱子太大，我没能把它从水中捞起来。”
“你什么时候看见那箱子的？”
“昨天上午。当时我飞快地跑回家，想叫爸爸替我捞上这箱子。可是，当我们回到河边时，那只美丽箱子又顺着河水漂得远远的……”
“我的孩子，别伤心！我给你再找一个箱子。明天早晨，你到这里来，你会得到一个你能拿得动的十分漂亮的箱子。”
“十分漂亮的箱子？”小孩急切地问道，脸上绽开了笑容，似乎会得到一个新箱子的希望使他早已忘却刚才的忧伤，“它也能闪闪发光吗？也雕刻着美丽的花朵吗……”
“是的，和你看见的那只箱子一样漂亮，一样闪闪发光，但却要小得多，这样你才能拿得动啊。现在，你跟我说，那只大箱子顺着哪条路漂走了？”
“顺着那条道。”
“谢谢你，我的孩子！我现在就去找它。”
“你还要为我去找回那只箱子来吗？”
“不！也许我永远也找不到它了。但是，你要的那只小箱子明天将在这儿等你来取。
第二天，那个小孩一大早就来到河边，就在它遇见伊西斯的地方，看见沙地上放着一只箱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箱子真是漂亮极了，小孩高兴地抱起箱子，很快就忘记了他为之曾伤心痛哭的那只漂走的箱子。
伊西斯继续在河面上寻找着。脑海里不时地想像和期望着，也许箱子就在眼前。但是，过了尼罗河三角洲，河面越来越宽，并且长满了纵横交错的纸莎草。伊西斯寻找得格外小心，生怕有一丝一毫的疏漏。找了好几天，伊西斯还是没有发现箱子的影子。
一天傍晚，一只疲倦的小鸟落在河边一间破烂不堪的草房上。
那只小鸟已经精疲力竭，它耷拉着脑袋，十分吃力地挪动着自己的身体。小鸟在房顶上环顾一下四周，有气无力地嘀咕了几句，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只小鸟正是伊西斯，长途跋涉和艰难寻找已使她疲惫不堪，她确实太累了。要知道，她找遍了河面上的每一处弯道、每一片纸草、每一片树丛，就是没有找到。
现在，她已经来到了尼罗河的入海口，可是，连箱子的影子都没看见，更不用说奥西里斯的躯体了！难道说当初找箱子的做法错了吗？……或是奔腾的河水已经把箱子抛进了那无边无际的可怕的大海了吗？自从伊西斯开始那艰难的寻夫旅程，已经过了好几个月，她多少次被绝望痛苦地折磨过。她太累了！现在，她立在房顶上，自言自语道：“今晚先在草房里歇一会儿，也许明天就能找到了。”
每当绝望的时候，伊西斯总是这样安慰自己。但是，第二天来临了，又过去了，结果仍然跟昨天一样。
伊西斯正想离开房顶，飞向地面。突然，从不远的白杨树丛中传来一阵乐曲声，随着乐曲声还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伊西斯立即腾空而起，向发出声音的方向飞去，她在空中盘旋着，眼前呈现出一片奇特的景象。
她看见一个小山岗，山岗上长满了野玫瑰和茉莉花，四处还点缀着野丁香和野百合。一颗大树被大风刮倒在地上。树干上坐着一位男子，身边围着一群小精灵。它们时而高兴地谈论着，时而欢快地拍着小手掌，发出响铃般的笑声。那位男子手里拿着一支做工非常精细的芦笛，他刚把芦笛放到嘴边，便传出一支支动听悦耳的乐曲。那些小精灵们顿时散开，随着乐曲欢快地翩翩起舞。这时，伊西斯也看清了那位坐在树干上的男子。他的两条腿是山羊腿，头上还长有两只角……他就是“贝斯”，是最优秀的乐师。贝斯专心致志地吹奏着他的芦笛，让那些森林精灵们欢快地舞蹈着。那笛声时而婉转缠绵，时而高昂激越。随着笛声的抑扬顿挫，小精灵们起初迈着整齐缓慢的步伐，时而向前，时而后退，后来围成圆圈，慢慢地旋转起来，随着乐曲节奏的加快，他们也快速地旋转着、旋转着，最后变成一个五彩缤纷的彩团。突然，笛声哑然而止，彩团立即恢复成原样。
小精灵们又欢欣鼓舞地围坐在贝斯身边，吵嚷着要贝斯再吹奏一次，哪怕是一次也行。贝斯没有同意，他说：“今天晚上不行了。如果你们愿意，我明天再来。现在，我该去找别的小精灵了，他们正等着我回去呢。小伙伴们，你们赶紧回家去吧，我用芦笛来为你们送行。”
贝斯拿起芦笛吹了起来，那群小精灵唱着歌，高高兴兴地离去……似人非人的贝斯正想从躺倒在地的树干上站起来，突然，眼前出现一张陌生的面孔。这次却不是他那群小精灵的面孔，而是一张十分漂亮的女子的面孔。
“请问，你是贝斯吗？”
“是的，美丽的姑娘。找我有事吗？”
“听说你看见一只奇特的箱子漂流在尼罗河上，你能告诉我这箱子现在到哪儿去了吗？”
“那只装着奥西里斯躯体的箱子？……是的，我见过。不过，你现在找不到它了，它已经完了，已经完了……”
“完了？！你说它已经完了？天啊！难道我再也见不到我亲爱的丈夫了吗？”
伊西斯大声喊道。这喊声，包含了人世间一切忧伤和思念，喊出了伊西斯心中的焦虑和绝望。
“你别太伤心难过了！也许你能够找到他，因为你具有伟大的力量。伊西斯，你仔细听听，精灵们都在为你而歌唱，它们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
贝斯还没说完，随着晚风习习，传来了一支动听的歌声。这歌声轻柔宛转，饱含着无限的悲哀。这歌声来自那个神秘的合唱队，随着轻柔的晚风飘荡在密密的丛林中，时而高昂，时而低沉。伊西斯仔细地聆听着，整个身心都在捕捉每一句歌词：美丽的姑娘啊，请你听仔细！你所寻找的人，并不在这里。
如果你真心想找到他，请你远远地离去。
抛开那令人忧伤的沼泽，放弃那漆黑伤感的河水。
去找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他就藏在繁茂的枝叶里。
塞特无情地陷害他，已犯下了弥天大罪。
你将用爱的力量。
战胜一切暴戾。
别悲伤，别气馁，去把心上人寻觅。
你那伟大的爱，终将取得胜利。
到那时他将重获新生，继续执掌埃及的王位。
正义必将战胜邪恶，虚枉必将让位于真理。
歌声停了下来，伊西斯却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歌声中，她确实被那歌声深深地打动了。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几乎就要知道许多有关她丈夫的事。她转过身，问贝斯道：“这是怎么回事？什么白杨树、塞特的无情、正义战胜邪恶……你能说得更清楚些吗？”
“伊西斯，你仔细听着，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几天前，你所寻找的那只箱子被河水冲进了大海，箱子随着海浪上下颠簸，一个巨浪打来，箱子被抛到半空中，最后落在贝布鲁斯岛上的一棵白杨树上。”
“我到那儿能找到箱子吗？”
“要找到它并非你想像的那样容易。那棵白杨树长得非常快，没多久就把箱子包在树干中间，想看也看不见了。事情也真巧，一天，贝布鲁斯的国王出去狩猎，路上看见这棵高大的白杨树，觉得可以在宫中派上用场，便想搬回去……”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第二天，国王便派了几个强壮的汉子，把树砍了下来，用车把树干拉回宫里，用作支撑宫廷大厅屋顶的柱子。”
“那箱子还在柱子中间吗？”
“是的。这件事只有我和我的弟兄们知道。我们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至于那树干，现在仍在宫里，支撑着大厅的屋顶。”
“伊西斯万分地感谢你。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以表示我对你的谢意吗？”
“伊西斯有着伟大的力量。而我这副丑模样，人不像人，动物不像动物，既不像人那样得到敬重，又不像动物那样得到偏爱。人和动物都耻笑我，耻笑我这丑陋的躯体。我只希望你能同情我，让人和动物从今以后不再耻笑我。”
“我答应你的要求，贝斯。从今以后，所有的人都会尊重你，尊重你的音乐。”
直到现在，许多人都知道贝斯，却不知道他长相如何。他们只知道贝斯是远古的一位神灵，知道他能用芦笛吹奏出上天神圣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