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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忤当朝谪官赴蜀

书籍:锦香亭作者:古吴素庵主人 时间:2016-10-18 11:05:40

诗曰:

志气轩昂未肯休,英雄两眼泪横流。

秦庭有剑诛高鹿,汉室无人问丙牛。

野鸟空啼千古恨,长安不尽百年愁。

西风动处多零落,一任魂飞到故丘。

前面已将葛太古谪贬的缘由尽行说过,此回转接入锺景期的话来。却说锺景期一团高兴,慇懃来拜葛御史,忽见重门闭锁,并无人影。景期□突,便叫一个长班,到莲英儿巷里唤冯元到寓所来问他。长班应着去了。自己怏怏的上马而回。看官听说:大凡升降官员,长安城中自然传说。怎幺葛太古这些事体,锺景期全然不知呢?原来葛太古醉骂权臣,遭冤被遣这几日,正值锺景期被虢国夫人留在家里,所以一毫也不晓得。

是日回寓,着了冠带。坐定不多时,长班已唤冯元进来。冯元见了,磕了四个头,道:「小人闻得老爷中了,就要来伏侍的。只因这几日为迎进士的马匹,通是太僕寺承办的,故此小的不得工夫,直到今日才闲。小的已具了手本,辞了本官,正要来谒见老爷。不想老爷差人来唤小人,小人要一定跟随老爷了,望老爷收用。」景期道:「你是我的旧人,自然收的。」

吩咐长班:「将我一个名帖去致意太僕寺,叫将马夫冯元名字除去。」长班应了。冯元又跪下谢了一声。景期道:「起来,我有要紧的话问你。那葛太古家为着何事,将大门封锁?你必定知道的,与我细细说来。」冯元道:「不要说起,一桩天大的风波!葛老爷的性命险些儿不保。」景期忙问,冯元便将那金马门前骂了安禄山,被他陷害,谪贬范阳的事情,细细说来。

景期听了,慌忙又问道:「如今他家的小姐在哪里?」冯元道:「他家小姐也随他去了。」景期暗暗叫苦,打发冯元出来。那冯元做了新状元的大叔,十分快活,叫人到家里搬了行李,自己又买了一件皂绢直身,大顶摆帽,在外摇摆。只苦得景期一天好事忽成画饼,独自坐在房中长歎。想道:「我若早中了半个月的状元,这段婚姻已成就了。」又想道:「他若迟犯半个月,此事或者我去央虢国夫人,替他挽回一番。」又想道:「自己去了,留得小姐在家中,也好再图一面。」又想道:「就是小姐在此,我如今碍着官,真倒不象前日的胡行乱闯。」

左思右想,思量到帕诗酬和,婢女传情,私会花前,稍伸鸾约这一种情景,不觉扑籁籁的坠下泪来。少顷,外面送晚饭进来。景期道:「我心绪不佳,不要吃饭。须多拿些酒来与我解闷。不要你在此斟酒,你自出去。」伺候人应着出去了。

景期自酌自饮,一杯不下,又是凄凉一回,愤恨一回。外面送进四五壶酒,通吃在肚子里,便叫收去碗盏,在房里又坐了一回。思量道:「这事通是李林甫、安禄山二人弄坏的。我在窗下时节,闻得此辈弄权误国,屠戮忠良,就有一番愤恨不平。今日侥倖成名,正欲扫除君侧奸邪,不想那二人坏我的好事,如何放得他过!不免轰轰烈烈,参他一场,也不枉大丈夫在世。」一时乘了酒兴,将一段儿女柔情变作一派英雄豪气。就焚起一炬好香,穿了公服,摆开文房四宝,端端坐了,写起本来,本上道:

翰林丞旨臣锺景期,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谨奏为奸相窃操国柄,外藩赎乱朝纲,伏沥愚忧,仰祈圣鑒事:臣闻万乘之尊,威权不移于群小﹔九重之遂,聪明不蔽于签任。故欲治天下,必先择人。欲择人才,必先正心。欲正其心,必先清君侧。此微臣才伏草茅之时,固夙夜不忘,思得陈一时之愚,以报皇恩于万一也。今陛下不弃鄙陋,侧臣请阮,目击权臣僭窃,不敢不以窥管之见,谬为越礼之谈。窃见首相李林甫、节度安禄山,中外交通,上下侧目,舌摇簧鼓,指人主若耍孩﹔屠戮剑锋,毁官民如草芥。官爵之升迁,视金钱之多寡﹔刑狱之出入,观贿赂之有无。腹心暗结于掖庭,爪牙密饰于朝左。陷尽忠良,固彼党羽。种种兇恶,擢髮难书。臣固知投鼠忌器,不敢以怒螳当车。第恐政事日非,奸谋愈炽,将来有不可知者。故不避斧钺之诛,以请雷霆之击也。如果臣言不谬,伏祈陛下旨下廷尉,明正其罪﹔或风邈荒,或质斧钺,举朝幸甚!天下幸甚!臣不胜激切屏营之至,谨奏。

景期写完了本,不脱公服,就隐几以待旦。到得五鼓设朝,那早朝的常套不必细述。景期将本章呈进,朝罢,各官俱散。只有李林甫、杨国忠二人,留在阁中办事。少顷,司礼监装出许多本章来,与李、杨二太师票据。二人接了,将各官的本逐一看过,也有为军需缺乏事,也有为急选官员事,也有为地方灾异事,也有为将众贪酷事,也有为请决大狱中,也有为边将缺员事,也有为漕运愆期事,李、杨二人一一议论过去。及看到锺景期一本,二人通呆了。将全本细细看完,李林甫拍案大怒,道:「这畜牲敢在虎头上做窠吗!也罢,凭着我李林甫,一定要你这厮驴头下来,教他也晓得我弄权宰相的手段!」

杨国忠见了这本,心里想一想,一来妹子虢国夫人曾将锺景期慇懃托付,教他好生照顾﹔二来自己平日因李林甫百事总揽,不看国忠在眼里,所以也有些恨他。如今见他发怒,就解劝道:「李老先生且息怒,我想这轻狂后生,摭拾浮言,不过是沽名钓誉,否则必为人指使。若杀了他,恶名归于太师,美名归于锺景期了,以我愚见,不若置之不问,反见得李老先生汪洋大度。」李林甫道:「杨老先生,你平日间也是怪别人说长道短的。今日见他本上胡说我不是,你所以说出这等不担斤两的话儿,我只怕唇亡齿寒。他既会劾我,难道独不会劾你?况且他本内说的『腹心暗结于掖廷』这句话,分明道着安禄山出入宫闱的事,连令妹娘娘也隐隐诋毁在内了。」这几句话,说得杨国忠低首无言,羞惭满面,作别先去了。李林甫便将本儿标拟停当,进呈明皇御鑒。原来高力士、杨贵妃都曾受虢国夫人的嘱托,也在明皇面前极力救解,以此景期幸而免死,明日批出一道圣旨

锺景期新进书生,辍敢诋毁元宰亲臣,好生可恶。本应重处,姑念新科榜首,着谪降外任。

该部知道。旨意下了,铨部迎逢李林甫,寻个极险极苦的地方来佥补,将锺景期降陕西州石泉堡司户。报到景期寓所,景期恼怒不快。思量那明霞小姐的姻缘,一发弄得天南地北了。又想要与虢国夫人再会一面,诉一番苦情。谁想李林甫、安禄山差人到寓,立时赶逐出外,不许一刻存留。那些长班侍候人等,只得叩头辞别。

景期收拾了东西,叫苍头与冯元陈胤出了都门,到乡间坟堂屋里来住下,思量稍停几日,然后起身。可恨那李林甫,明日绝早差人赶到乡间来催促。景期只得打点盘缠,吩咐老苍头仍在家看管坟墓,冯元情愿跟随前去。就叫安排行李马匹,停当了,吃了饭,到父母坟上痛哭了一场,方才揽衣上马。冯元随着而行,往西进发。

一程一程的行去,路又难走,景期又跋涉不惯,在路有一个多月,正走得二千余里,方才到剑门关。正值五月天气炎热,那剑门关两旁尽是峭壁危巖。山中间夹一大涧,山腰里筑起栈道,又窄又高,下面望去,有万丈余深。水中长短参差的稜峭石笋,有无千无万的涧水奔腾冲激如雷声一般响亮。一日中只有巳、午二时,有些日光照下,其余早晚间,只有阴霾暗黑。

那饭店就在石洞中开张,并无屋宇。还有那些不怕人的猢狲,跳在身边看人吃饭。景期到了此际,终日战战兢兢,更兼山里热气逼将下来,甚是难行。且又看看盘缠缺少,心里又忧,不觉染成一病,勉强走了三五日,才出得剑门关的谷口。景期想要走到有人烟的去处将养几日,不想天已傍晚,忽然阴云密布,雷电交加,落下一场雨来,好大雨!但见:

刮地风狂,满天云障。刮地风狂,忽剌剌吹得石走沙飞。满天云障,黑压压遮得山昏谷暗。滂沱直泻,顷刻间路断人行﹔澎湃冲倾,转盼处,野无烟火。千村冷落,万木悲号。碎崩一声霹雳,惊起那深潭蛟蟒欲飞腾。闪烁一道电光,照动那古洞妖魔齐畏煽。若不是天公愤怒,也须是龙伯施威。

这一场大雨,足足下了一个时辰。众客伴诚恐赶不上宿头,不顾大雨,向前行去。只有锺景期有病在身,如何敢冒雨而走?回头望见山凹里露出一座寺院,便道冯元:「快随我到那边躲雨去!」策马上了山坡,走到门前,见是一个大寺,上面一块大匾,写着「永定禅寺」,山门半开半掩。景期下了马,冯元将马拴在树上,随着景期进去。过伽兰殿,走到大殿,见那殿上冷清清的,香也没人点一炬,景期合掌向佛拜了三拜。走出殿门,至廊下,见三四个和尚赤脚露顶,在那边乘凉。景期向前欠身道:「师父们请了。」内中有一个回了问讯。那些和尚尽睬也不睬,各自四散走开,连那问讯的也不来交谈,竟自走去了。景期歎了一声,脱下湿衣叫冯元挂起,自己就门槛上坐了。

冯元也盘膝坐在地下,景期道冯元:「如何这里的和尚这等大样?」冯元道:「岂但这里,各处的贼秃通是这等的。若是老爷今日前呼后拥来到此间,他们就跪接的跪接,献茶的献茶,留斋的留斋,千老爷万老爷,千施主万施主,掇臀放屁地奉承了。如今老爷这般模样,叫他们怎的不怠慢!」

这边说话,被那边几个和尚听见了,交头接耳地互相说道:「听那人口内叫什幺老爷?莫非是个官幺?」内中一个说道:「待我问一声就知道了,」便来问景期道:「请问居士仙乡何处?为何到此?」冯元便接口道:「我家老爷是去赴任的。因遇了大雨故此来躲一躲。」和尚听说是赴任的官员,就满面堆着笑脸道:「既如此,请老爷到客堂奉茶。」景期笑了一笑,起来同着和尚走进客堂坐了。

和尚就将一杯茶献上。景期吃了茶,和尚又问道:「请问老爷选何贵职?」景期道:「下官因触怒当朝,谪贬西川石泉堡司户。」和尚暗道:「惭愧!我只道是大大官府,原来是个司户!谅芝麻大的官,有甚好处?倒折了一杯清茶!」心里想着,又慢慢走开去了,依旧一个人也不来睬他。景期坐了一会儿,只见又是一个和尚向窗内一张望,把冯元看了一看叫道:「你是冯道人?如何在此?」冯元听得,走将出来。见了道:「啊呀!你是人鑒师父!为何在此?」

看官,你道冯元为何认得这人鑒?原来,当日景期打发他出来,就投在人鑒庵里做香火道人。后来人鑒犯了姦情事,逃出来住在永定庵里做了主持僧。这一日,听见有个香火小官儿到他寺里,所以出来张看,不期遇上冯元。便问道:「你一向不见,如何跟着这个满面晦气色的官到此?」冯元道:「你休小看他!这就是我旧日主人锺老爷。是新科状元!因参劾了当朝李太师,故此贬官到此。」人鑒道:「不是我自己出来,不然几乎失敬了。」慌忙进去打个深深的揖道:「不知贵人远来,贫僧失了迎迓。望乞恕罪!」于是,忙吩咐收拾素斋,叫冯元牵了马进来,又叫将草与马吃,邀景期到方丈中堂内用了斋。

天已晚了,人鑒道:「今日贵人莅临,荒山有幸!天色又晚,宿店又赶不上,不如小庵内草宿了吧。老爷的铺盖都已打湿,不堪用了,后面房里有现成牀帐,老爷请去安置,这湿铺盖也拿了进来,待我叫道人拿一盆火烘乾了明日好用。」景期道:「多承盛情!只是打扰不当。」人鑒说:「哪里话!」点了灯,领景期走过了十数进房子,将景期送入一个房间,便道:「请老爷安置,贫僧别了,明早来问安。」景期感谢不尽,因行路辛苦,身子又病,见牀帐洁净,不胜之喜,倒在牀上就睡了。

冯元在牀前,将湿行李打开,逐一烘焙,挨至更余,要大解,起来忙出房门。见天上已下过了雨,已换了过一个晴天。新月一弯在松稍上挂着。冯元又不认得寺里的坑厕在何处,只管在月光之下闯来闯去。走到前边摸着,门已下锁了,只听得门外火光影里人语嘈嘈。冯元心中疑惑,从门缝里一张,只见人鑒领着七八个粗大和尚,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刀子。人鑒道:「师兄们!我当初在长安居住,晓得锺状元是个旧家子弟,此来必定有钞。况且,方才你们曾慢怠他,我虽竭力奉承,只怕他还要介意。这个人,就是李阁老尚敢劾他一本,必是难惹的。我们如今去断送了他,不唯绝了后患,且得了些财,岂不是好!「

众和尚道:「既如此,我们就各处行事吧。」人鑒道:「且住!这时,我料他有翅也没处飞去了。我们厨下的狗肉正煮得烂了,趁热吃了,再吃几杯酒,壮壮胆,就好做事。」众和尚道:「有理。」一哄儿都到厨下去了。

冯元听得分明,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连大解也忘了。慌忙转身飞奔,每一重门槛就跌一跤,连连跌了四五个大筋斗。跑进房中,揭开帐子,将景期乱推道:「老爷不好了!方才我看见人鑒领着众和尚,持了刀斧要来害你。须快快逃走!」景期听了,这一惊也不小,急忙滚下牀来问道:「如今从哪里出去?」冯元道:「外面门已锁了,只有西边一个菜园门开着哩,那边或有出路。」景期道:「行李马匹如何取得?」冯元道:「哪里还顾得行李马匹?只是逃了性命就好了。」

景期慌了手脚,巾也不带,只披着两件单衣同冯元飞奔园里来。冯元将土墙推倒,挽着景期走出,谁知一路错杂,两人心里又慌,如何辨得东西南北?只得攀藤附葛,挨过山崖。景期还喘息未定,鼻边一阵腥风,林子里跳出一只弔睛白额虎来,望着景期直扑。

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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