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黄楼梦

苏东坡在徐州当太守时，徐州百姓把东城楼改建为黄楼。

黄楼前立着一块刻着《黄楼赋》的大石碑，碑文是苏东坡请弟弟苏辙撰写的，碑上的书法则是苏东坡亲手书写的。

据说，苏东坡在黄楼抄写碑文时，徐州歌妓马盼盼便在一旁磨墨展纸。有一天，苏东坡刚写完“山川开合”中的“山川”二字，有人请他去处理公事。苏东坡走后，调皮的马盼盼便提起笔，模仿苏东坡的字，接着写了“开合”二字。苏东坡回来后，一眼就看出了破绽，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提笔把“开合”二字略加修饰润色，笑看了马盼盼一眼，继续写下去。

徐州黄楼

马盼盼见苏东坡保留了她写的两个字，又高兴又羞愧，连忙坦白告罪。苏东坡笑道：“你写得很好，很像，只是我不敢劳你多写。”顺便一提，这块石碑的遭遇很像苏东坡的命运。苏东坡因“乌台诗案”成为罪犯后，石碑便被推入城下护城壕中，无人过问。直到苏东坡死后近三十年，朝廷对苏东坡的“文禁”有些缓和，而达官贵人竞相以收藏苏东坡的字画为荣，这块石碑才被灵机一动的徐州知府苗仲先派人打捞起来，并立即请工匠日夜不停地拓印碑文，共得碑帖数千份，然后对外宣布：“朝廷对苏东坡的禁令并未撤销，这块石碑岂能保留。”接着便下令打碎了石碑。这位苗知府后来高价出卖碑帖，发了一笔横财。不知寻购收藏此帖的人，是否晓得帖中“开合”二字出自马盼盼的纤纤玉手？

苏东坡与马盼盼关系亲密，非常友好。如有贵客光临，苏东坡必请盼盼作陪助兴。黄楼落成时，苏东坡的好友参寥子从杭州赶来祝贺，苏东坡便在黄楼盛情接待。苏东坡不拘礼俗，请马盼盼来作陪，而且暗嘱马盼盼请脾气古怪的参寥子吟诗相赠。这位一向不苟言笑的和尚也算与马盼盼有缘，他居然破例凑趣，跟马盼盼和苏东坡开了个玩笑，写了一首诗：

寄语巫山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
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

参寥和尚吟罢，苏东坡和盼盼大声叫好。苏东坡叹息道：

“你诗中第三句的‘沾泥絮’，我早有观察和感受，可惜没有写成诗句，不想今天反被你抢先写出，你可得好好谢谢这位盼盼姑娘呀！”

名妓马盼盼

参寥子的确应该谢谢马盼盼，因为这位诗僧一生虽然写了不少好诗，但最为流传的，似乎还是这首“和尚赠歌女”的构思精巧的幽默小诗。应该感谢马盼盼的何独参寥子，苏东坡也应该感谢这位红粉佳人。因为正是受马盼盼的影响，他第二天才写出了一曲传颂千古的绝妙好词。这天是旧历十月十五，皓月当空，三人对月清谈。他们由马盼盼的芳名，联想到徐州古代的美人关盼盼。原来唐朝时，徐州刺史张愔有位歌女出身的爱妾，名叫关盼盼。张愔对她十分宠爱，为她修建了燕子楼。

后来张愔不幸病死，关盼盼誓不再嫁，独居燕子楼中守寡。事有凑巧，著名诗人白居易与张愔相识，数年后，心血来潮，写了两首小诗，其一曰：“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怎教佳人不成灰。”其二曰：“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生花三四枝。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白居易写诗悼念故人，原是人之常情，但他却责怪关盼盼不跟着主人去死，这就未免不合人道了。这两首诗果然惹出祸来，关盼盼读罢诗文，非常委屈悲伤，她也写了一首小诗自白云：

“自守空房恨敛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相随。”关盼盼由此悲愤交加，绝食而死。这是封建社会中女性的悲剧，但奇怪的是，似乎未见后人对白居易这位大诗人的过失加以指责。苏东坡对关盼盼深表同情，心潮难平，当晚便梦见自己登上燕子楼会见了关盼盼。梦醒之后，苏东坡更加激动难忍。第二天便寻到燕子楼故址，在张氏园中四处徘徊，在无限感慨中，写出了一阙哀婉动人、冷艳凄绝的好词《永遇乐》：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

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真是无限情怀，千古绝唱。梦境与现实，自我与古人，水乳交融，浑然一体，仅为此词，难道苏东坡不该和参寥子一样感谢马盼盼吗？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说得多好。其实，苏东坡本人可算是一个“何曾梦觉”而“又曾梦觉”的生动范例。苏东坡一生，虽曾多次自以为“梦觉”，实则“未觉”，他总是生趣盎然，苦中作乐，忧国忧民，情寄诗词，趣托字画，参禅学道，活得有韵有味。正如林语堂先生妙语点睛所指出的那样，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主义者”。但是苏东坡临死弥留之际，却真正地“梦觉”了。他坦然迎接死亡，不要和尚阮维琳为他念经求佛延寿。临终前，他大彻大悟地开了个大玩笑，留下了一句颇有黑色幽默味儿的名言：“菩萨忙不过来。”